费了几次周折才找到林克权老人。在奉化黄埔同学会通讯录上,他的住址在奉化最大的渔村桐照。我在秋末的一个下午去找他,在村里,问了好几个人,发现要么不是本地人,要么是本地太年轻的人,他们甚至说不清楚老人住的那条路在哪里。眼看红日西沉,心想就是找到他也没时间深入访谈了,还是改日再来吧。
桐照原是一个镇,乡镇撤并后于隶属于莼湖镇。我请在莼湖工作的博友潘峰帮助打听一下林克权老人的近况。半天后,潘峰来电话,说问过村干部了,他已经去世了。
心里好生懊恼。没想到,过了一天,潘峰又打电话给我,说林老先生还健在,现在住在城区,民政局下属的福利院。问是哪个福利院?说不清楚,反正是民政局下属的。
恰好一位老家在桐照的原同事来访,谈起林克权老人,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。他打电话问他父亲,他父亲说知道这个老人,可是去年已经去世了啊。同事说,听他父亲一说,他知道这老人的身世了,老人的家族过去在桐照是望族,解放后,整个家族被打得七零八落,很惨。
我不死心,打电话给民政局的朋友,请他问一下他们属下的两个福利院,有没有住着一位叫林克权的90岁老人。很快,电话回过来了,说有的,住在老的那个市福利院。
我很高兴。一天下午,约了博友江幼红一起去拜访老人。去前,请福利院的院长去问一下,老人这会儿是不是方便会客?
到了福利院,稍加寒喧,院长便陪我们去见老人。走上二楼楼梯,一转弯,看到一位老人正坐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。院长叫:伯伯,他们来看你了。老人慢慢转过头来,我分明看到,老人浑身颤抖着,泪流满面!我们不禁大吃一惊,
老人带着哭腔说:刚才有人来通报,说有人要来检查。我有什么好检查的?过去都检查过了。
我们赶紧说,我们不是来检查的,我们是来看望你的。
老人说,你们不要来找我,我一辈子没干过坏事,对不起国家、对不起老百姓的坏事没干过。打日本人有错?要错也都是将官们的错,我们只能服从命令。提起过去的事情,我这心就痛。
我们不停地安慰老人,老人捂着脸还在断断续续不停地念叨,说人家都看不起我们,指指点点议论我们,开会批斗我们,还要打人。院长说:没有人说你坏话啊。你过去打日本鬼子,是功臣,人家来看望你的,怎么会来打你?院长又问:你是不是不认识我院长了?老人抬起头,看了院长一会儿,说,你院长我当然认识的。可是刚才有人说要来检查啊,我以前都检查过了,你们不要来找我了,我心痛。
院长说:刚才没来过别人,就是我来找你的,没说要来检查啊。
我知道,老人这会儿犯迷糊了。我赶紧拿出前段时间拍的其他黄埔老人的照片给他看,东拉西扯的分散他的注意力。
聊了一会儿,老人的情绪有些平缓。我再三跟他解释我们来找他的原由。旁边住的老人也过来跟他说话,院长还抱来福利院收养的一个孩子来逗他,老人一见孩子,面目顿时慈祥起来。院长说,老人特别喜欢孩子。
我找话头想套问老人过去的一些情况,老人只说自己是成都黄埔本校毕业的,到云南、缅甸打过仗,他是中尉,差点回不来。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。
老人从房间里拿了一些杂志给我们看,有一本《中国老年》,在好多老人家里见过。还有一本是今年5月印的《黄埔同学通讯》。他说平时就看这些东西。
我们看老人的情绪不大好,决定告辞。老人送我们到楼梯口,说,你们这样来是可以的,我可以你们说说过去的事情。刚才都是传话人的错,说什么要来检查。检查两字,我听到就吓死了。
回来之后,我在当天拍的照片中挑了两张去印了。
提起过去,老人老泪纵横、
聊天好久,老人情绪方有所平缓。
尽管如此,老人的表情仍非常凝重。
数天之后的一个下午,我独自一人再去拜访老人。
老人仍然独自一人静静坐在那儿看杂志。我上前招呼,拿出上次拍的照片给他。老人一看,非常高兴,连声说谢谢,拍得真好。他端详着自己的照片,说,我还没显出老人相来呢。
旁边的老人们围拢来,看着照片,都说拍得好,精神。老人对我说,你不用印这么大,这彩色的很贵吧。
我说不贵不贵,上次来时没拍好,这回我想再替您拍几张。老人坐直了身子,精神十足地让我拍。
我一边跟他聊天一边继续套话,想细问一下老人的身世。
老人说过去的事情我都忘记了。糊涂的时候,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,说不清楚自己的年纪,有人问起,只说是属羊的。我算了一下,属羊的应该是1919年出生的,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,他今年虚岁91岁。
老人记得自己是在从武岭学校考上黄埔的,入学的具体年份忘记了,只记得是黄埔16期生,在成都黄埔本校上的学。毕业之后分配到广东人的部队,中尉军衔。
老人说当年曾在云南、缅甸打日本鬼子,差点回不来。在缅甸,隔着一条河,对面就是日本人,战斗惨烈。我问老人知不知道中国远征军?您参加的正是这支队伍啊。老人摇摇头说没听说过。我在宁波黄埔军校同学会2004年编印的《黄埔情缘》一书中,看到同是奉化籍的黄埔十六期生李祚达写的《中国远征军和驻印军的故事》,里面写到,远征军鼎鼎大名的第五军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在缅甸阵亡,同日,戴安澜将军的翻译、宁波籍的黄埔生张英杰(应其),背部连中七枪,幸未击中要害,被林克权抢救后脱险。可见,林克权当年也在这个英勇的200师战斗过。
解放前夕,老人携带家眷,在广东准备逃往台湾,但是没能走成。据老人说,他们有三个大队,都是属于营级建制的,第一、第二个大队走了,他是第三大队的大队长。解放军召集他们开会,说去台湾还是回家由他们自己选择。当时谁敢说自己愿意去台湾啊,所以都选择了回家。老人有兄弟五个,他排行老四,老三当年在云南机场工作,后来去了台湾,在那边日子过得不错,前些年还常回奉化,现在老了,也走不动了。
福利院同住的老人们聚过来聊天。一位80岁的老人,说话声如洪钟,跟他开玩笑说,你当过黄埔兵,我也当过国民党兵的。我奇怪地问:你当的什么兵?老人说我参加的是童子军。林克权老人呵呵笑着说,他是这里的小弟弟啦。那位老人不服气地说,你现在还不如我呢,我能背出三民主义五大宪章,你行吗?旁边一位88岁的老婆婆听了不乐意了,说你比人家年轻十一二岁,有什么稀奇的,十一二年时间养个孩子都活蹦乱跳了。大家听了哈哈大笑。
我对那位中气十足的老人说,您要是唱歌肯定行。林克权老人说,是啊,他每天走进走出都唱着歌的。一位忙里忙外的福利院服务员大嫂见我们聊天,凑过来看热闹,看了我拍的照片,对老人,你伟大啊。老人听了呵呵笑,又小声跟我说,她人很好的。服务员说你说我什么呢?我说他说你人很好啊。服务员说,你可不要骂我啊。走廊上响起一片笑声。
我问老人在这里住得好不好?老人说不错的,就是门卫不让他出大门。我说是不能让您出去,您出去万一找不着回来的路了,心里一急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,那怎么办?旁边的老婆婆对他说,你儿子儿媳三天两头来看你,给你带好饭好菜,你跑出去干什么?你又不会买东西。我问老人有几个孩子?旁边的老人代他回答,他有一个儿子两个千斤。林老先生没听清楚什么是千斤,问是什么意思,我说他们说您有两个千斤小姐呢?老人听了眉毛眼睛都笑得挤一起去了。老人说他的两个孙子大学毕业后,都在宁波的银行工作。现在政府补助他每个月生活费600多元,但不够用,得由儿子补贴。老人开心地说,孙子们也给他钱花了。
老人说我能活到90多岁不容易,当年打仗,子弹可不认人的。不过,他们那些到台湾的同学,都发财了,日子过得更好。老人说我现在经常做梦啊,台湾那边的人是不是还记得我们?应该记得吧。说完他又极认真地对我说,我看他们是不记得的!兄弟也好几年不给我写信了!
我默然。是个中国人,都应该记得他们,可是,还记着他们的,真的不多了!
别人说照片上的他很精神,老人非常开心。
福利院里的老人,左边这位80岁,说话中气十足,他说以前是建筑工人,说参加过童子军的就是他。右边这位婆婆今年88岁,精神瞿铄。
老人坐直了身子,让我给他拍照。
想来我也会难以忘记的,时间的流逝并未让他忘记过去的苦难!再次祝福老人!
[reply=大道,2009-11-16 00:48 AM]代他谢谢你![/reply]
到了福利院,稍加寒喧,院长便陪我们去见老人。走上二楼楼梯,一转弯,看到一位老人正坐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。院长叫:伯伯,他们来看你了。老人慢慢转过头来,我分明看到,老人浑身颤抖着,泪流满面!我们不禁大吃一惊,
老人带着哭腔说:刚才有人来通报,说有人要来检查。我有什么好检的?过去都检查过了。看到这里觉得心情沉重啊!但愿老人能忘记以前种种的苦难,祝愿老人健康快乐!
[reply=大道,2009-11-14 00:45 AM]这一幕,我一生难忘。[/reply]
他们这一代不容易,应该记得他们!
人为因素太多啦。
[reply=大道,2009-11-14 00:46 AM]仔细思考一下就发现,这不仅仅是人为。[/reply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