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阅当地报纸的文学副刊,从一篇文章的标题上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人名,就觉不好:可能这位老人过世了。赶紧往下看,才看两句,果然。
对这位老人,我可是未见其人先知其名。当年还在上学时,经常见到乡间墙上贴的法院布告,白纸黑字陈述某某罪犯的罪状,最后一句往往是是验明正身,押赴刑场执行枪决,接着下面是院长的手写体署名。这样的布告正中,往往有一个鲜红的大勾子,看上去触目惊心。当年乡间读物少,信息渠道少,布告上说的事情,都是经官方证实了的情节曲折的传奇故事,谁不想看?可以说,普通老百姓大多不知道县里当权的大官家们的名字,唯有这法院的院长,凡认识字的,都会有印象,也会有记忆。本地的院长们,连着好几任,名字中都有一个土得掉渣的阿字,印象可能更加深刻。
等我见到这位院长的真容,已经是80年代末,在机关工作的时候了。在同一座楼里办公,人家介绍时,我的第一印象很意外:大名鼎鼎的法院院长,怎么会是个矮小精瘦、嗓音不高、和颜悦色的小老头呢?我甚至都怀疑起小时候的记忆是不是会有误。但这个很容易弄明白,向同事一打听,证实我小时候的记忆力,还是比较可靠的。
不过这个第一印象很快就被后来的接触所冲淡,因为,别看这老头矮小精瘦,但论起理讲起法来,还真是精通呢。到机关工作没俩月,我参加了一个土地执法工作组,在乡下一个镇里驻扎半个多月。这位老院长也一起参加了,他是我们一起去的组员中最年长的,我是这个组里最年轻的。老院长没有啥架子,对我说话很和气。他在工作组中的主要任务是法律把关,全体组员对他都很尊重,发现意见不说是一言九鼎,也很关键。
那是1980年代的最后一年,我们工作组在乡下工作的那段时间,京城正闹腾得厉害。当年我们住在供销社办的一家旅社里,旅社的每个房间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,但信号很不好,经常放着放着,雪花点就布满了屏蔽。因此,一到晚间新闻联播时间,大家就窜来窜去的找清晰一点的电视看,相互之间还边看边议论。由于这事情离我们很远,议论的时候,像我这样的小职员,说话出点格,也没有人指责。
当年乡下的能源供应紧张,经常停电,一停水就停水。6月的天气,气温已经接近高温,每天傍晚不洗个澡,无论如何也不行。有一天下午,从村里回来得早,旅社里又停水了。没办法,老院长提议到山边一水库洗澡去,我当即响应。结伴同去的还有一位中年的同事,三个人,老中青三结合。
从旅社到水库得好几里地。我们边走边说,说的内容当然是京城闹腾的那事儿。这一说,三个人的观点刚好是三代人的想法:老院长认为,这样闹腾绝对不行,成何体通。中年同事说,闹腾的理由是成立的,但是形式过了,应该制止。我是满心的同情闹腾的那帮人,因为自己也刚刚从他们的那个年龄上过来,但又不敢说得太明白,心里想的是:国家都成了这样子了,不闹腾一下怎么行?结果,三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,从旅社出发,一直争论到见到水库清冽的水,才满心欢喜地洗起澡来,将这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事儿放下……
这之后不久,这老院长就退休了。不过退休之后也仍然在打交道。他是政府聘请的法律顾问之一,开大会,或者有问题要咨询,经常要碰个面。后来因为人才多了,或者还有可能是领导换多了,渐渐的,形成了一个惯例:已经退休的老同志,不再进入体制内发挥作用。因此,跟老院长的接触在若干年后慢慢少了。直到记不清从哪年开始,就再也没见过他。
后来听说过一个段子,说市里有几个已经退休的老干部,本来在1949年10月1日前已经参加工作。后来填履历表时,说为了好记一些,相约把参加工作的时间填成了10月1日。没想到,后来的政策中,10月1日前后参加工作的,退休后的待遇有天壤之别。为此,他们曾数次向组织上提出过异议,要求更改。组织上要求他们提供证据,结果,翻遍档案没发现有记载,唯一能提供的证据,是他们相互之间出具的说明。因为都是利害相关人,组织上没有采纳。据说这批老干部中也有他,但到底是不是属实,我没有认真求证过,姑妄记之。
我的前一个岗位工作,刚好是我跟老院长接触时他的就职单位。我在翻阅退休人员名单时,没见到他的名字,一问,原来他退休的时候,又将关系转回到法院去了。所以,每月一次的退休干部开会,也从没有他的影子。
2009年5月的一天,有一位老者突然来访。我细一看,哟,这不是老院长吗?多年不见,当年炯炯有神的双眼,这时候好象明显失去了光采,行动也显见迟缓,记忆中精干的形象不见了。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,他却似乎不认识我了。经我提醒,他才好象想起了我。这次来,他带了一箱书,委托我送他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同事。他抖抖索索的给我一张纸,上面列了他要送书的名单,嘱我要一一送到。我翻开他送的书一看,原来是他多年来写的诗的合集,是他的孩子们给他制作的80大寿的礼物。这书的收录的诗,是他从60年代开始,直到编成的前一年写的,诗集中还配有不少不同时期的照片,许多诗作以手迹形式印刷,线装形式装订——设计和装帧还真别致。他在前言中首先申明自己读书不多,只是个诗词爱好者,态度十分谦逊。我粗看了看,他的诗作的水平况且不论,但从注解中,他一生的经历和工作轨迹却清晰可见,分明是一部个人简史,非常难得。我满口答应,一定会将书送到他的同事们手中,同时,希望他多留几本,由我送给其他喜欢作诗的年轻人。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。
这之后,又一直没见他,直到这次从报纸上看到他的去世的消息。看来上次那一见,就是永别。
报纸上的文章是他的侄子写的,内容是介绍他的二三事,我想,我跟他有过短暂交集,也知道他的二三事,也能记一下,于是就有了此文。对于老院长的评价,我听到过几个不同的版本,我想,对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官员,人们有着不同的看法,这很正常。仅从他的诗作来看,就能很容易发现,他身上也带着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基本都会有的鲜明印迹。对于这代人的世界观,我想我没有必要评说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老院长的一生,工作是勤勉的,襟怀是坦白的。我看他在诗集中的自述,他4岁丧母,12岁辍学给人放牛,一生只念过4年书。他20岁参加工作,1979年后任法院院长,独当一面十多年。1990年退休之后,又受聘做了10年的政府法律顾问和一家名企的法律顾问。没有刻苦学习的精神,没有一点真本事,是不可能达到这个高度的。我想,他对于自身的评价,也有可能充满着复杂的心态,这从他在世纪之交时就自撰拟就的墓志铭中,可以很清楚地看出:
白丁当法官利弊得失乃是历史造就
平民坐公堂明庸廉贪自有后人评说
斯人已逝,能给人留下点遗产,唯有文字。他这本诗集太有价值了——我又翻了翻这本内容不多的诗集,如此感慨。
老院长的诗作手迹。
题头图:老院长来我办公室送诗集。摄于2009年5月。
秉性大多是天生的,思想的形成主要是所教育和学习的结果。
[reply=大道,2013-03-11 00:23 AM]言之有理,在同一所学校出来的好多人都差不多样子。[/reply]
可以刊登《雪窦山》!
[reply=大道,2013-03-04 00:27 AM]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。[/reply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