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吕恺还先生是我最为敬重的一位老人。从传统道德意义上来说,吕恺还先生是一个完人。”说这话的是本市的农民作家、宁波市作协理事楼忠盛先生。楼忠盛先生是我最敬重的本地乡土作家,平生爱憎分明、嫉恶如仇,这话出自他的口,份量着实不轻。
我从奉化黄埔同学录上得知,楼忠盛先生与吕恺还老先生是同一个村子的人,所以,要找吕恺还先生,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楼忠盛先生引路。第一次驱车到他们村走访,楼忠盛说吕恺还老先生现在没在村里住,他住鄞州他女儿家去了。那次,楼忠盛先生给我讲了吕老先生的一些往事,并且说了上面的那段话。他说,抽个时间,我陪你去吕老先生女儿家。我也很有兴趣写写这位可敬的老人。
那以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,一直想去找老人。可一到双休日,不是我们两个中的一个没空,就是天气不太好。11月初开始,冷空气活动频繁,老先生年纪大了,天太冷时恐怕行动不方便,我想最好是挑个有太阳的比较暖和的天气去。
终于有一天,楼忠盛先生给我来电话,说跟吕老先生约好了,吕老先生听说楼先生的朋友找他,决定第二天由他的女儿陪同,回老家接待我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感到非常兴奋。约定的日子不是休息日,我顾不了那么多,向单位告了假,兴冲冲地赶往他们的老家楼隘村。
楼先生陪我进入吕老先生家院子,他的女儿和儿媳在院子里聊天,没见老先生在家。她们见我们来了,说:老人家刚才还在家里等你们呢,久不见你们来,这会儿出去了,我们这就去找。
快90岁的老人还能四处随意走动?我觉得有点意外。没等我转身,外面响起了脚步声。我回头一看,一个精干的老头稳健地跨入了院子,远远地向我们伸出了手。这老人,看上最多只有80挂零啊。
楼先生给我们双方作了介绍后,我们在院子里坐定。我拿出前段时间拍摄的那些黄埔老人的照片给吕老先生看,一边说明我的来意,一边向老先生询问他的经历。
老人的黄埔岁月,在那本宁波黄埔同学会编印的《黄埔情缘》中已经有了介绍。他写得很详细,战斗中的许多细节描写得甚是精彩。老人生于1921年,1940年在宁波浙东中学考入湖南零陵工兵学校第八期,也是黄埔军校委托代训的第十八期工兵科。毕业后,分配至中国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,司令是大名鼎鼎的宋希濂。他在36师工兵营第二连担任排长,曾横渡怒江、围打腾冲、守护畹町边防、驻防贵州册亭八渡,他所在的工兵营在战斗和驻防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抗战胜利后,部队在广州、九龙驻防。内战爆发后,部队赴山东参加内战。1948年7月他以病假为借口,脱离部队回到家中。
老人说,当年为了抗击日寇暴行,自己毅然投笔从戎,思想上抱了必死的信念。考军校时,他说我家里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,尽孝之事可以由他们完成。军校毕业时,他填报的三个志愿,都是要求参加中国远征军。上战场前,他给家里写信,又说自己这一去肯定回不来了,最后一句是,如果我能活着回来,那是万幸!老人说,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,我真的活着回来了,真是万分的幸运啊!
抱着以死抗暴的信念上前线的老人,没想到抗战胜利后,又打起了内战。得讯之初,老人心里就觉得异常沉重而又非常无奈。部队乘船从九龙开往青岛,途经上海补给时,老人打报告想回家看看,未获批准。以后他在山东转战两年多,无法摆脱同室操戈的境地,内心始终耿耿于如何解僵上。1948年7月,他以痔疮严重需要去青岛手术为由请假,意外获得旅部批准的半个月假期。到了青岛之后,他马上搭船转上海返家。用老人的话说,是做了逃兵。当时,东北、华北战场战火正旺,他过长江的时候还有些担心被查到,但事实上,这时候的部队根本无暇顾及追查逃兵的事情了。
到家那年,老人28岁,在农村已经是个大龄青年了。次年,他与一位本地姑娘成家。1950年生下第一个女儿。
解放后,老人被评为“地主”、“历史反革命”,成了被改造对象。他被判刑三年,不过,只劳动改造了不到一年时间。在改造期间,老人学会了手工制砖瓦和烧窑技术。没想到的是,在以后的岁月里,他凭着这一手技术,撑起来了家里的一方天地。
老人的家原来在松岙村,那是紧靠象山港的一个沿海村。1959年,台湾那边“反攻大陆”,东南沿海形势吃紧,政府怕“四类分子”们乘机捣乱,把一些成份不好的人家强制从沿海迁往离海岸线较远的村落。老人一家就在那一年从老家松岙迁到了楼隘。老人说,同他们一起迁来的还有好几户人家,现在有的年纪大了过世了,有的迁回去了。只有他们一家留了下来。老人的女儿说:楼隘人对我们挺好的,所以就留了下来。楼忠盛则说,是老先生为人好,才赢得了楼隘人的敬重。
到三年困难时期,老人已经有了5个孩子,由于家里只有他一个劳动力,吃饭发生了很大困难。他的母亲和两个最小的孩子先后被饿死,他自己也饿得全身虚肿。谈及此事,老人唯有叹息。
老人从年轻时一直带兵打仗,不会干农活,劳改回家后,一直手工做砖瓦烧老窑,那手在劳改时学的手艺养活了全家。集体化时,村队允许他继续烧制砖瓦,完成定额后给予记整劳力的工分。这活一直干到他年轻大了干不动为止。老人说,要不是这个待遇,他是养不活家里那么多人的。手工制胚,砍柴烧窑,全是体力活,工作量很大。楼忠盛回忆说,他年轻时看到老先生每天一身泥一身汗在窑里忙碌,印象深刻。难能可贵的是,老人在如此恶劣的条件和沉重的生存压力下,仍然保持着乐观的人生态度,着实不易。要是一般人,早被压得趴下了。
谈及此,老人说,“解放”意味着改朝换代。我们这些旧朝遗民,在过去是要被株九族的。人民政府只要求我们改造思想,给我们出路,已经很宽待了。当时那句“四类分子不准乱说乱动,只准规规矩矩”的话,我很能理解。可另外一句“四类分子永世不得翻身”,却伤了我们很多人的心。我们虽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,但也应该允许我们经过改造,最后归入到人民的行列中去啊。“永世不得翻身”,岂不是让我们看不到前途,看不到希望了?
我说幸好,后来政府为你们那批人都摘帽平反了。老人说,我是楼隘这一带“四类分子”里面摘帽最早的,1972年就摘了。邓小平复出后,又给我们平了反。现在政府给予每个月600多元的生活补助,相比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,我们可以说是万分幸福了。
老人说,现在,我虽然年纪大了,但思想还是要解放,脑子要空,要转。前些年,我为自己定了许多目标,80岁以前,盼到了香港回归、澳门回归,后来又盼着看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。奥运会是08年8月8日晚上8点开幕,这一年我88岁,非常巧啊。他女儿在一边笑着说,自从奥运会申办成功以后,他就一直在念叨,看完奥运会我就可以走了。我说您这身体啊,再看两届奥运会绝对没问题!老人哈哈笑道,是啊,没想到奥运会看完了我身体还不错。现在,海峡两岸关系发展得很好,我要争取看到两岸关系正常,我很有信心的。
老先生的女儿告诉我,老先生现在很忙,每天早晚散步两次,什么时间读书看报,什么时间自我按摩,什么时间休息,时间都排得满 满的,一天下来基本没有空闲。老人年纪大了,可性子还很急,一个月前因为走路太急,往前冲了一跌,把额头都跌破了。我仔细一看,额头上果然还隐有伤痕。老人说,我现在站立行走都没问题,就是蹲下有点困难,还有听力不大好,喉咙沙哑是过去的老毛病了。原来老人在1966年的时候,喉咙曾经患上癌症。当年,通过亲戚介绍,老人到上海求诊,被诊断为癌症后,家人都不敢让他知道。他看了诊断书,见上面写着的Ca字样,就跟医生说,你应该告诉我得了癌症,病这东西,公开说比较好,能治还是照样治,自己知道了思想上有准备。医生听也不禁笑了。老人的喉癌经过放疗完全治好了。我算了一下,说,您得这病时才46,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完全不用担心了,老人听了呵呵笑了。
楼忠盛先生告诉我,老人年轻时多才多艺,抗战初期,在奉化求学的时候,学校演《放下你的鞭子》,老人是主角。后来在大跃进的时候,老人的军号是村里人统一行动的号令。前些年,老人还经常练习书法、篆刻,在这些方面都很有造诣。我问老人这些年还练吗?老人说,年纪大了,腕力不行了,不练了。现在只是读书看报,《海峡两岸》、《参考消息》等是每天必看的。
在访谈即将结束的时候,楼忠盛忽然问起一件事,听说您都立好遗嘱了?老人淡然说:是的,好多年前已经立好了,百年之后,我的遗体捐献给医院作医学解剖研究,骨灰也不要保留,我静悄悄的来到这个世界上,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,什么也不用留下。听了这话,不禁让我对老人再次肃然起敬!我对楼忠盛先生说,我的笔力不济,您真应该好好写写吕老先生。楼忠盛说:我一直有这个想法,过去没想好如何下笔,现在思路逐渐清晰了。为吕老先生留下点什么,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事情,也不仅是他家族的事情,吕老先生一些达观积极的人生态度,对我们这个社会,乃至于整个国家,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啊。
吕老先生讲述他的经历。
我要求老人给我留一个他女儿家的地址,老人认真地把地址写在了他写的那篇介绍自己黄埔经历的文章下面。
我要求给老先生拍张照片,老先生为我站了一个威武的军姿。
左边这位就是陪我看望吕老先生的奉化农民作家楼忠盛。
吕老先生和他的女儿。
这张作为老人的肖像,下次再去拜访的时候要送给他。
摘录一个网的采访记录
(采访人员及时间:岛主,2011年7月11日)
姓名及出生年月:吕恺还,男,1921年农历十二月初八
部队番号:抗战期间隶属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36师工兵营第二连,后随师调入第20集团军第54军,在滇西反攻战中横渡怒江,攻打腾冲
地址:浙江宁波东钱湖塘溪镇西岙村
1940年的时候,我在浙东中学读书,当时日本人在开明街投放鼠疫细菌,整条街都用高墙围起来,墙里生病的、感染的都用火烧掉,当时就恨日本人,就去参军了。当时先去的嘉兴入伍生第一团,团长李牧良。1年后,湖南零陵工兵学校招生,就到了那儿,算黄埔18期及工兵学校第8期生(为黄埔18期委托代训),校长是林伯森。期间,漕渡、划船、架桥、爆破、筑城、坑道、地雷、配合步兵炸铁丝网,都有学习。军校毕业后可以填3个志愿,我第一志愿填的是远征军,第二志愿是远征军,第三志愿还是远征军。
我们军校是最早在湘江学的泅渡、划船。后来到澜沧江训练,因为水势和怒江差不多,学习美国橡皮艇,橡皮艇外面用帆布包,用气吹的,可以乘坐5、6个人。我当时在36师、54军、第20集团军,师长李志鹏,我任工兵营第二连排长。晚上(1944年5月10日,taizui注)到达渡口后,不知道有船,到了才看到有橡皮舟,是德式的,可以坐一班人,6个浆手、6个士兵、后面1个舵手。我接到划第一船的任务,责任非常大,每处都有渡口,过了渡口有急流,无法渡过去。第一次上战场,思想要稳,于是我从第一排选了素质好一点的士兵,左手浆6人、右手浆6人,我掌舵。下水后,用脚踏充气,气足,浮力大。先是逆水划上去,划到靠岸的地方,再往下游划,返回的时候也是一样,相当于走了平行四边形。
20点多,步兵已经陆续登陆,船划到中途的时候,对岸没动静,日本人已经顾不过来了。从当天下午16点多开始到第二天早上8点一直在渡江,正所谓“五月渡泸,深入不毛”。
我们过山的时候,战斗已经结束了。下山后攻占了瓦甸,到村庄后第二天,师部要求架桥渡河,原来河上的铁索桥的一根铁索被炸断了,桥也坏掉,水又很急,而命令第二天早上要要过江,我派了班长去村里了解情况,找到一些木头、5只铁舟,运气太好了。浅水用木头,深水的地方用铁舟,利用原来掉下来的铁索做成了吊桥。第二天天快亮时,桥基本架好了,但太陡,骡马上不去,只能修路,想不到在修路时,石头掉下来,砸中2条铁舟,2个士兵落水淹死了。师长在岸边观看,最后利用剩余的3条铁舟架好了桥。
当兵有句话“就死不死、寻生不生”。打腾冲的时候,用云梯攻城,墙很高,进不去,步兵很勇敢,敌人用手榴弹扔下来,武器不同,时代也不同了,我和他们说为什么不用爆破。回答我说你来指挥吧。于是就接下任务,主要和步兵联系,炸出缺口,否则进不去。炸药不成问题,美国联络组可以供应,计划用10箱炸药,2箱炸药先炸出2米见方的一个口,再放箱炸药,等步兵冲锋的时候再炸。拂晓2-3点起爆,提前用铁丝网准备好,防止敌人修复。炮兵、工兵、飞机一起上,开始爆破,敌人的堡垒飞起二、三十公尺,但没有炸到城墙底部,城墙上的日本人都飞起来摔死了。敌人也是视死如归,拼命攻上来,又被我们打下去,只有炮、炸弹能打进城里,重机枪、小迫击炮打不进。计划一个一个城角炸,后来没去,调到东南方宝峰山打击侧翼敌人。
攻打来凤山时,我负责火焰喷射器,有40-50磅,是美国的最新式武器,我们用了一礼拜的时间学习使用,教官是美国人。有2个油桶、中间是氮气桶,氮气把油压出来,氢气燃烧,前面有点火开关,往敌人碉堡枪眼里喷,里面的人非出来不可,不仅火大,而且有烟,营里配了2支枪,一个班一个,烧了4个碉堡。这个武器厉是厉害,但是使用的距离太近了,必须距离50码左右才有效,难度太大。基本上已经在敌人的铁丝网外围,我们趴在洼地里,要射击时,就立起来。第一支枪很顺利,消灭了2个碉堡,第二支枪打不出来,学了没几天,使用也不是很熟练。我们的士兵很勇敢啊,当时我趴在左边,班长趴在右边,看到我打不出来,他说换我来试试吧,一站起来,被敌人打中了肚子,说“排长,我中弹了”。他是代替我死的。后来换了个油桶,才顺利把碉堡干掉,日本人也很凶悍啊,从碉堡里跳出来,端着刺刀来拼命,我们的步兵一冲锋就把他们干掉了,(说到这里,吕老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,手里摆着端着步枪的姿势)现在想起来,还是恨日本人。
打完腾冲,就在畹町会师了,随后到贵州整修。抗战胜利后驻在广州,用半天功夫去了趟香港,后来调到青岛打共产党,那时我的职务是连长。打共产党是自己打自己,下决心要离开。1948年时就打报告说痔疮需要动手术,其实这是我的骗局,我是一个大骗子啊,后来就回老家了。在胶东一带曾和共军打过,被共军包围,派兵舰接我们撤的。(吕老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,比较激动,毕竟军人视荣誉为生命,脱离部队,对于吕老仍无法释怀,长叹。)
回到家时母亲48岁,后60岁困难时期过世。28岁介绍成家,回来劳动改造(奉化白杜),砖瓦厂当砖工,政府宽大,出来后继续做砖瓦。当时家里7口人吃饭,“三年自然灾害”的时候饿死了一个儿子、一个女儿。72年摘帽。现在政府补贴626元/月,用用够了。我已经立下遗嘱,死后捐给国家做研究,因为我46岁时得声带癌,治好了。有失必有所得。
因为我是他儿子。
[reply=大道,2012-10-12 01:21 AM]你好,你应该好好写写他。[/reply]
真实,没人比我最了解他......